似曾相识微雨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里是我的Fantasy

梅长苏心理咨询师手记

网上有不少医学专业的给苏兄做诊断和治疗,中医西医都有。某同学点题说希望看给梅长苏做心理咨询的,我就勉为其难地写了。若有不妥之处,请做PTSD的专家指正。

 

1.

 

今天和一个新的来访者的首次面谈。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没有好感的人。文质彬彬,穿着素淡,举止儒雅。他是被蔺大夫转介来的。蔺大夫是我的好友,常向我这里转介一些有身心症状的病人,这个案子我就接了。我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说他时常睡梦不安,心神不宁,蔺大夫建议他除吃药调理之外,还是做做心理咨询为好,他就来了。我问他怎么称呼,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笑说他的名字已经够多了,不想为了咨询再取个假名字,让我想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

 

我见他一袭白衣似雪,就随便叫他雪先生,他说好。

 

这位雪先生显然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很清楚心理咨询是怎么回事。问我的话不过是在印证他之前知道的事。特别是我们伦理条款中的保密原则和保密例外,他仔细问过了,然后才开始放心和我交谈。

 

他大致和我讲了,十二年前他的家人被人勾结官府陷害,父母双亡,除他幸存之外,其余七个兄弟都死于仇人所放的一场大火,最亲近的表兄一家也罹难。他本人在那场灾难之中受了重伤,幸亏蔺大夫妙手回春,方才保住性命,但容颜全改,身体也变得一身伤病。如今他回到金陵,想给亲人报仇雪冤,但故地重游也激起了心里很多波澜,心神不宁的情况有所加重,他担心因为自己的状况不能完成想做的事情,所以来做咨询。

 

说起他现在的状况,他基本上就是按照我们咨询记录要记的那样,不用我问,把自己的相关情况和症状要言不烦全说出来了。比如他时常会做噩梦,梦中会梦到家人临死时的样子,有时看到火光或是听到一些兵刃之声就会有记忆闪回。正当我心中斟酌着他的诊断的时候,他已经先说出来了,说自己大概是有PTSD[注1]。

 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是PTSD和PTG(创伤后成长[注2])兼有的,所以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个案。

这样的来访者我是第一次见。说实话,我做咨询虽然也有些年头了,但是做PTSD的经验还不充分,下次见督导老师要好好请教一下。

 

2.

 

这段时间的咨询过程咨询记录里已经写了,特别想在手记里记一点感想。我现在越来越佩服这个雪先生了,当年遭遇了这么大的事情,但他的意志力真是出人意料地强,现实功能不仅没有受损,还远超出常人。虽然他没有细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了给家人报仇雪冤做准备。

 

可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对他多了一份与别的来访者不同的心疼。在当年的创伤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的情况下,维持高水平的现实功能在心理上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我难以想象。

 

按照老师的建议,我并没有着急进入创伤的现场,而是更多与他建立信任关系,更多了解他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我知道,面对有过这么大创痛的来访者,太急于做些什么,可能并不是为了来访者,而是为了咨询师。“慢一点,才会快。”老师说。

 

他似乎也并不着急解决问题,而是满足于每旬一次来我这里,一边喝茶,一边交谈。我猜想,他也享受这种可以放下世务的时光吧。

 

我也记得老师的提醒,注意反移情的问题,让自己做一个既能关心共情但又不过度卷入的陪伴者。

 

3.

 

不知不觉,我们终于谈到了当年的那件事情。

 

这几次都挺艰难的,因为我们要一起面对当年创伤的现场,做修通的工作。面对这样的挑战,很多来访者都会在关键时刻产生阻抗逃避。但是雪先生却愿意面对,这种勇气简直可以用大无畏来形容。

 

而且他很聪明,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就好像是带着援军重新把当年的敌人打败。

 

咨询室里,当人敞开伤口的时候,哭、崩溃、情绪失控,这些都不鲜见,我见多了也有了耐受力。但是当我让雪先生一个一个面对他的家人,说出当年没有机会说出的话的时候,我依然动容,也常常和他一起流泪。记得以前老师讲过,虽然一般情况下咨询师要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但是如果真的有情绪出来也不必刻意压制,只要同时还保持作为咨询师的那第三只眼就好。

 

最后一次的告别,他在想象中,回到了以前的家中,与父母相见。相见之后,斟了一杯酒,洒在地上,再斟了一杯酒,又洒在地上,最后又斟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这一阶段的咨询结束,到现在,我的心情还不能完全平静。我问自己,如同我问他的那样,在这个过程中,我随他一起而流的眼泪在说什么?我想这些眼泪在说的是每个人生命中都有的丧失吧,我也不能例外。即使我没有雪先生那般惨痛的经历,可是人生的境遇和心里的感受,又岂没有相通之处?无论男人、女人、古人、今人,生离之痛,死别之殇,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经历吧。

 

4.

雪先生最近的状况好多了,噩梦减少,也没有那么多的幸存者的自责和内疚了。看到工作有效果,我也感到高兴。

 

最近,我们开始谈他在家庭变故之前的事情。他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不太提以前的事情。

 

我相信人在遭遇重大创伤后人格会发生改变,但我也相信无论如何改变总有连续性在。所以,我让他多讲讲他之前的事,希望能帮助他做好过去自我与现在自我的整合。

 

我知道他之前用的是不同的名字。我问他如何称呼之前的自己,他想了想,说,就叫小火人吧。

 

雪先生口中的小火人,听上去是个阳光的少年。有父兄,有朋友,有自己热爱的事情(他说他一直在努力习武希望长大能从军)。他管他最好的朋友叫水牛,他和我说了许多和水牛在一起的事情。多数时候,不过是男孩子在一起的游玩打闹,也有在一起的学习成长,现在说起来,都是美好的回忆。“水牛有时候可倔了,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还告诉我,他还有一位喜欢的、订了婚的未婚妻。他叫她小凤凰。小凤凰是个又美丽又厉害的小姑娘,舞得一手好剑,可在他身边又总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常常撒娇,有时出去玩得晚了,她就耍赖,让小火人哥哥把她背回去。

 

说起这些过去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放出温暖的光。

 

可说完之后,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了,“我现在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我希望让那光可以重新燃烧起来。

 

5.

 

“那你觉得小火人会怎么看雪先生呢?”今天我决定冒一些险。

 

“小火人会感谢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吧,因为我在帮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但我觉得小火人也会瞧不起雪先生,因为……我做的很多事情,是他不会做、也不屑做的。”

我知道,他已经开始了他的计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过程中难免会牵连到一些人,他觉得内疚。

我决定用空椅技术[注3] ,让他可以和小火人面对面。如果我不能让他接纳自己,那么让小火人来劝他吧。

 

这是我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空椅。

 

雪先生写了两支名刺[注4] ,一个上写了一个“雪”字,一个上写了一个“火”字,分别放在两个蒲垫之上。然后他就一边对话,一边变换着座位。我知道空椅是动力十分强大的技术,在今天,我又一次见证到空椅动力的强大。我相信这不是我做的,而是他自己做的。他身上“雪”和“火”的两部分彼此争吵,又彼此理解,彼此质问,又彼此关怀。这是一个人身上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可这两个人又多么不可分割。最终,我终于如我所愿,看到了一个人如何与自己和解。

 

记录上的最后两行是这样写的:

 

右侧小火人的一栏中,写的是:“好。那报仇雪冤之事,就拜托你了(作揖)。”

 

左侧雪先生一栏中,写的是:“定不负所托(作揖)。”

 

“我们会一起去面对要面对的事情的。”雪先生临走时对我说。

 

6.

 

最近雪先生不再那么困扰他自己的事情了,他开始更多地和我谈他的朋友,水牛。

 

“我不能让水牛认出我。”

 

“什么原因呢?”

 

“我们一起还有事情要做。如果我和水牛相认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可能就会做不成。”

 

可雪先生还是在纠结和水牛的事情。他既不希望水牛认出来,可是我觉得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重续和水牛的友情。听上去,他们现在保持的是一种工作关系,他在帮水牛打点家族生意,作为心腹给水牛出主意,好让水牛能够得到家里的继承权。据说只有水牛得到继承权,雪先生要为父母翻案雪冤的事情才能做成。

 

我觉得他好像在给自己催眠,对自己说,我是雪先生,我不是水牛的朋友,我就是水牛的下属,我就是一个阴诡之人,行狠绝之事。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对这位昔日好友。

 

我又开始为他觉得心疼了。

 

可我知道,我无权为我的来访者做决定,也无权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只能尊重和理解他的决定。

 

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好过一点。“如果你是水牛,知道了这一切,你会对自己说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说:“小火人,你终于回来了。”

 

7.

 

有好一阵,雪先生没有来。再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和水牛已经相认了。

 

我问他现在面对水牛有什么感觉,他说有时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用什么相处方式好。有时会像当年那样亲密无间的朋友式的相处,但有时讨论事情时,又自然用了下属对东家的态度,而这又会让水牛不高兴。

 

水牛有时候显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虽然是朋友,但毕竟与以往不同。

 

我难得地给他提了建议,建议他既然彼此是朋友,不妨就这个问题开诚布公地谈谈。

 

再来的时候,他说感觉和水牛相处自在多了。即使有时别扭,他已经可以和水牛就这件事开玩笑了。我现在反而觉得,他嘴里那个水牛需要咨询,那个水牛先生好像有许多创伤和内疚感的问题需要处理。

 

8.

雪先生总有让我惊奇的事情。在我觉得咨询过程已经可以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告诉我,因为伤病,他的寿命已经快到限期。他担心自己在死之前看不到事情最终的解决,也担心留下水牛和其他至亲好友会因他去世而难过。

 

我又要处理死亡议题了。这些事情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明白,怎么给他做呢?

 

不过督导老师鼓励我,咨询师不见得比来访者知道更多,带着觉得自己不知道的心态,耐心倾听、陪伴,有时反而会做得更好。

 

所以这一段,在我们讨论死亡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是我在向他学习。他分享当年濒临死亡的感受,也分享现在的心情。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口中的那件大事已经完成了。他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他说整个事情的处理都是按照法度进行的,并没有用不合情理的方式去报复。

 

他说自己从小的心愿就是从军,现在有一个机会他可以真的去从军,他觉得如果能死在战场上,那他的人生就会十分圆满。

 

只是,他还是放不下那些人。

 

遗憾,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吧。即使做咨询,也不能弥补这些遗憾,而只是让我们更能接受这些遗憾。

 

本想多用一些时间来做告别和结束访谈的,但因为周边的战事,雪先生决定即刻从军,并没有来得及做充分的收尾。我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否把那些人和事都放下了。他走以后,我好像也有一种还没有完结的感觉,总觉得他还会在咨询室中出现。

 

总觉得,如果多有几次的时间,就能做得更好一些,就能做得更完满一些。

 

后来老师的话提醒了我,是不是因为投射性认同,我也传染了这个来访者的完美主义?

 

还记得以前做学生时讲家庭治疗的老师说过的话:“接纳不接纳,放下放不下”。接纳对自己仍有不接纳的地方,放下自己仍有放不下的地方。

 

所以雪先生,我决定把你放下了。如果放不下,也接受自己的放不下。

 

9.

 

今天蔺大夫带来了一个人,我开始并不知道是谁。蔺大夫说是他实在没办法才把这个人带来的,因为有些话需要我说才行。

 

原来这个人就是雪先生口中的水牛。他知道我给雪先生做过咨询的事,想从我嘴里多知道一些关于雪先生的情形。

 

我大概能想到,雪先生已经不在了,这个人还在悲恸之中,需要哀伤辅导[注5]。

 

我耐心地给水牛先生讲解我们的咨询伦理,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他这人真是倔得很,怪不得雪先生叫他水牛,我反复解释还是不行。最后他居然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如果我说我一句话就可以吊销你的执照呢?”

 

“那也不行。即使你是皇上也不行。每一行都有每一行需要恪守的准则,如果不坚持的话就没有人信任我们了。”

 

水牛最终放弃,无奈离开。

 

不过我最终还是给他透露了一点:“你要相信,也要放心,雪先生最终心里觉得十分坦然圆满。”

 

我知道我不能给水牛先生做咨询,他们的情况有些像家人,家人要不就是一起同时来做家庭治疗(而这显然不可能),要不然就是分别做咨询,一个人的咨询师不能给另一个人做。所以我给蔺大夫推荐了一位同行,做哀伤辅导很厉害的,建议蔺大夫把这位同行介绍给水牛先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也都有自己的局限。水牛先生也有他要承担的东西。我想起老师说过的话,要做我们这个以助人为职业的事情,反而不能有太强的助人情结。

 

时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也许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个雪先生到底是谁,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工作的关系,可以见证和分享他一部分的生命。

 

雪先生,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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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人遭受重大灾难、伤害后的心理失衡状态。

[注2] PTG(Post-Traumatic Growth):创伤后成长,指个体在与创伤性的负性生活事件和情境抗争后产生的正性的心理改变。

[注3] 名刺:相当于古代的名片,经历了谒、刺、帖、片几个历史阶段。《琅琊榜》虽为架空,但背景在南北朝时期,那时候主要使用名刺。一般为木质或竹制长条,上面为亲手所书官名、姓名和拜访理由(据LOFTER网友@养草为兰草博文)。

[注4] 空椅技术:最早由心理剧创始人莫雷诺创立的心理治疗技术,后来被格式塔流派采用,再后来成为很多流派使用的技术。主要做法是来访者对着空着对椅子和重要他人或自己的另一部分进行想象对话,可以单向进行,也可以进行角色交换。

[注5]哀伤辅导:指帮助来访者在经历亲人死亡或生活中其他重大的丧失之后进行的心理辅导工作,包括陪伴来访者经历哀伤的过程,接纳丧失,以及重新适应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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